京师飘着小雨,风一吹,御门广场上的细雨便一阵阵地移动,仿佛一团白雾一般。
广场上的景象,让朱高煦有一种不祥的感受。
很多青伞随着早朝礼仪的跪拜、而上下起伏,这场面让朱高煦想起、电影里黑社会大佬的丧事,也是有很多伞。
洪武朝后期,太祖体恤朝廷官员,准许下雨天早朝时、每个官员可带一个随从入宫,以便为官员打伞遮雨。
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,于是有了眼前的场面。
朱高煦尽量让礼仪简化,除了“平身”等台词,没有说别的话。
早朝完毕,他立刻从黄伞下的椅子中起身,来到御门内。
随后各衙门的官员也到了奉天门里,这时候要说一些抽象的施政道理,称之为“御门听政”。
在宽敞高大的御门内,大伙儿正一本正经地说着军政大事。
这时太监王贵从墙边走来,他弯着腰绕到了台阶上的宝座旁边,在朱高煦旁边附耳悄悄说着话,然后把一些文书放在了案上。
正在奏事的礼部尚书胡濙、抬眼看了一下,他说的话倒也没停。
朱高煦一边听胡濙在那里朗声奏事,一边听王贵的耳语,然后翻开了面前的奏章和文书来看。
过了一会儿胡濙的事已经说完了,退到了一旁的队伍里。殿宇内安静了一阵,有好些官员,都留意到了朱高煦这边的细节。
朱高煦大致看了两本奏章、一些供词,他想了一会儿,忽然大声怒道:“岂有此理!”
不等大臣们反应过来,朱高煦忽然把案上的东西一扫,“噼噼啪啪”都飞到了台阶下面,然后恼怒地站了起来,拂袖而去。
御门内起先一片死寂,等到朱高煦走到后面的一道门口时,渐渐听到了身后传来喧哗的议论声。
他走到门外,看了一眼空中的雨幕,一下子没想好、拂袖而去之后究竟要去哪。
刚才朱高煦并不是很生气,不管怎样,日本国博多港发生的事、忽然让两国的矛盾激化了,齐泰提到的用兵“必要性”,显然骤然增加了数倍。
但是朱高煦也高兴不起来,主要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高兴。
那钱习礼是朱高煦钦点的进士,名义上属于天子门生,寒窗苦读多年才受圣恩眷顾、忽然凶多吉少,简直是个悲剧;还有姚芳,他不仅是贤妃的亲哥,而且当初让沐晟起兵之时、姚芳也帮了很大的忙。
朱高煦如何笑得出来?
要是他露出喜悦的神情,连自己都觉得好像有点过分了。
有点“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”、又不知是喜是悲的奇怪感觉。
然而如此也好,现在朱高煦觉得自己仍然很冷静。
这时他的銮驾被一众人送到了御门北面。朱高煦见状,便上了轿子,叫宦官带引队伍,径直回干清宫东暖阁去了。
朱高煦在东暖阁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,琢磨了很久之后,下令王贵:“召齐泰、高贤宁觐见……还有胡濙。”
王贵拜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等到三人从隔扇后面出现时,朱高煦正站在椅子旁边,面对着墙壁,观摩挂在上面的几副地图。
他听到大臣们的说话声,便转过身来说道:“平身罢。”
他们起身后,侍立在御案面前,都沉默着。
齐泰拿手里的东西递了一下,太监王贵走上前接过,小心地放到了御案上。
那些纸张、正是朱高煦恼怒地扫到地上的奏章和文书。
过了一会儿,齐泰开口道:“历朝历代都不愿意征讨日本国;本朝洪武年间,日本国使团有奸细,牵涉了胡惟庸案,太祖亦终未发兵。唯有元朝曾派兵攻打,可惜未能成功。”
朱高煦听着。
齐泰继续道:“臣查阅大库旧档,发现元朝皇帝似乎也是为了金、银等贵重矿物。彼时元朝有内斗,南宋亦未完全覆灭,但元朝皇室已日渐骄奢。皇室从各国采购了大量奢侈物品,供宗室、妃嫔享用,这些东西无法用税赋得到的粮食和实物等偿付,于是元朝皇室需要大量金银,听说日本国有金银矿,因此起了征服之心。”
朱高煦立刻回应道:“这么一说,朕与元朝皇帝的动机有相似之处。但朕与妃嫔的日子都不算奢侈,朕想要白银,是为了铸币。”
他很快有了兴致,说道:“一切制度,都受技术的制约。大明宝钞这样的纸币,流通问题已经说明了纸币还不成熟。
建文削藩时,湘王的罪名是印假币,此项大罪如今不知究竟真假;但在这样的大事上,建文君臣选择这个明目,证明宝钞完全可以仿制。
虽然宝钞有多项防伪技术,但依然不能防止假币,特别是在偏远之地以及外藩无法管理。
除此之外,宝钞的信用不断下降、贬值太快,以及随意的印发的问题,要形成严谨的管理制度,绝非一年半载之功。朕多次与夏元吉等户部大臣商议,丝毫看不到解决的可能性。”
朱高煦停顿了一下,又道,“所以朕在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,才确定了事实,宝钞无法作为有效的主要货币。咱们还得从两千年以来的贵重金属上着手,用金银铜等贵重金属铸币,才是解决货币问题的办法。
金银本身不能吃不能穿,朕对此毫无执念。但没有这些东西,我朝的资源、潜力便无法激发。
日本国确实有大量白银矿产,这是距离最近、最容易得到的铸币原料。相比只用铜钱的金属货币,银币有价值高、易于运输等优点,可以补充铜钱的不足。朕认为,如果能缓解货币的混乱和匮乏、带来的经济紧缩问题,发动一场战争是完全值得的。”
朱高煦道:“这是新政能够施行的基础。”
齐泰正色问道:“臣恭问圣上,新政究竟是何物?”
朱高煦沉吟了好一会儿,目光从齐泰、高贤宁、胡濙脸上扫过,三人都算得上是心腹文臣。
朱高煦终于说道:“大概可以称作帝国主义。朕希望诸位能为君分忧,不让朕单枪匹马做这件大事;朕无三头六臂,那样是无法办成的。”
三人面面相觑,似乎有点茫然。
朱高煦便道:“说来话长。总之便是用大量货币作为资本,成为各个行业、军政体系中的媒介;对内细化分工,重视技术,发展工商业。对外殖民扩张,获得原料供应、以及海外市场。这条道路,必定能富国强兵。朕希望,大明朝能成为今古第一个世界性的大国。”
齐泰等人默不作声,对此稀奇的言论,显然无法置评。
齐泰的态度似乎有了松动:“宋代人口、土地都不如大明朝,但其城镇商贸繁荣,据查宋朝国库岁入现钱多达上亿贯;与我朝如今现钱年入几百万贯相比,不可同日而语。”
朱高煦微微松了一口气:“咱们能做得比宋代更好,毕竟技术是不一样的。譬如火器,宋朝的火器与烧火棍有多大区别?大明官军的火器的技术,已经不是一回事了。”
他看向沉默的胡濙:“胡部堂的政见,与很多士大夫契合。但是朕认为,无论圣人之言如何教化,人的欲壑是难以填平的。这不需要圣人道理的论述,它就是公理,但凡有点阅历的人都能明白现实。
一方面诸公的理想是让百姓不饥不寒,维持最低生存。另一方面,有权有势的富贵之人,必定会想方设法满足更多的欲望。
如果不发展经济、不增加世上的财富总量,上面那些人的诉求从何满足?
他们只有从广大百姓平民身上,想方设法进行盘剥压榨;富人越多,土地兼并越甚,底层百姓的负担越大。
结果便是‘不饥不寒’的理想,变成空想。
到了积重难返之时,活不下去的军民就会揭竿而起,军阀混战,农耕王朝重新开始一遍轮回,这是好的结果。更差的下场是,外族趁机入寇,咱们重新变成元朝时那样的四等人。”
胡濙拜道:“圣上深谋远虑,臣愚钝。”
朱高煦又道:“还有朝廷的军队制度,从府兵制、募兵制、卫所制,折腾来折腾去,一直没有办法。能保障战力的法子,则容易造成军阀割据;能防止武将坐大的法子,军队却会迅速堕落,形同农奴。但如果新政成功,咱们便能找到一种崭新的强兵制度。
军需供应体系的资本化,军饷的有效发放,充足的资金进行抚恤、退役补贴;军队统帅想要脱离国家体系自立,那便难如登天。
武将没有那么大的资本,为将士发军饷,更没有完备的军需供应、保证军队的运作;军士的忠诚不再对武将,而是对朝廷。
一旦某股军队不被国家认可,麾下的人马很快就要陷入瘫痪状态。
而有了足够的国力,朝廷则可以保持军队的训练和整顿,而避免战力的迅速下降。”
高贤宁拜道:“臣等或不能尽解圣心,不过必已明白,圣上欲征讨日本国,自有一番长远之计。”
齐泰道:“如果征讨日本国、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,并能得到白银,此事对朝廷也有裨益。”
胡濙沉吟了一阵,抱拳说道:“圣上圣明,武德新政,却与宋代王安石变法不同。宋代变法,乃因朝廷积弊入不敷出,已到迫不得已之时。我朝变法,仍需从长计议。”
齐泰附议道:“既要让朝廷重臣认同真相,也要假以时日、从圣人典籍中找到凭据。变法依然要靠上下官员士人一体施行。”